母與女

母與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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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/ 林潔美 牧師

我是做了母親之後,才開始學習做母親,我也是在做了母親之後,才逐漸了解我的母親。
母親出生於台南市區一個茶葉商的家庭,外婆生了六女二男,由於重男輕女的觀念,就把排行老四的母親,以及後面的幾個女兒都送人當養女。雖然住在隔壁的養母比親娘還疼她,但是母親仍然深有遭遺棄的感覺。後來母親說:「在花蓮時,妳一歲多的模樣非常可愛,有個山地婦女很喜歡妳,一直要求領養妳,但我不忍心,想著生活再艱苦,也要一家人在一起,幸好當時沒送人,要不然……」



小學畢業後,雖然母親很愛讀書,環境卻不容許,只好在理髮聽當學徒。升上師傅後,才有微薄的薪水,但是工作非常辛苦。外婆以母親的名義在外面跟會,要求母親把所有的薪水都拿回家繳會錢。談起這段往事,母親說:「標會收的錢,我從來沒看過,但每次領薪水回家的那一晚,睡不到天亮,還累得無法睜開眼,就被妳外婆從被窩中挖起來,緊緊索討著要錢。」

外祖經營茶葉店,經濟應當相當富裕,卻在賭博中把祖產輸光光。外祖死的時候,大舅哭得非常傷心,不是哭死了父親,而是哭父親死後留下的大筆債務,不知要如何還清。母親很勇敢的對大舅說:「父親的債務,我會幫你一起還,我們做人要活得清清白白,絕不欠人一毛錢。」為了幫忙還債,母親加倍辛苦的工作,除了必要的生活費留下之外,薪水全拿給大舅。這樣過了好幾年,總算把外祖的債務全部還清。

在這段艱難困苦的歲月,母親經人帶領,認識福音,非常的歡喜,無論工作如何忙,必定抽出時間參加主日禮拜,在吟詩禱告中,心靈得到極大的安慰。二十年代的女性皆早婚,但母親為了幫助大舅,婚事一再拖延。尤其領受福音之後,更是下定決心只嫁基督徒,最好是服事主的傳道人。

28歲那年,台南聖教會的牧師,將母親介紹給當時在花蓮山地傳道的父親。因來往路途遙遠,兩人一相親之後,馬上訂婚,不到一個禮拜就結婚了。母親立即收拾簡單的行李,就像創世紀中的利百加一樣,毫不猶豫的跟隨父親來到花蓮山地,當起傳道先生娘。母親說:「當時,妳父親用來掛在我手上的金戒指,還是我自己的;娘家吃的訂婚大餅的錢,是他向朋友借的,一結完婚我馬上替他還清。妳父親一窮二白,什麼都沒有,只因他是傳道人,是上帝的僕人,我就嫁了。」


第一次見面相親兼訂婚,第二次見面就結婚,進了旅館兩人才第一次講話,這樣的婚姻在現代的青年人看來,實在很不可思議。母親憑信心嫁給個性、思想、觀念、生活習慣完全不知,完全不同的父親,離開熟悉的故鄉,來到陌生文化地帶,和父親共同過著『靠信心』,靠烏鴉咬餅的貧困傳道生活。母親說:「婚姻是上帝所配合的,人不可分開。所以無論在怎麼苦,我都靠著信仰,咬緊牙根強忍下來,絕不放棄這個家庭!」

山地的生活不但艱難困苦,而且習俗也和平地差異很大,父親在山區經過幾年的努力,沒做出什麼果效,就很灰心的返回平地,決定做一名平信徒。〈其實,我後來思想起來,父親軟弱的個性才是最主要失敗的原因。他出生於北平大富家庭,小時候祖母就過世,祖父忙著做生意,賺很多錢。父親從小由奶媽養大,身邊至少有三、四個僕婢供他使喚,凡事都侍候好好的,要什麼有什麼,是典型的大少爺。但祖父死後,家產被侵奪,他就看淡萬事,帶著兩串香蕉,空手單身回台灣。父親生性淡泊如雲,與世無爭,又像清水一樣,個性清澈,連魚都難以生存的清澈。不會做人,不會生活,只會讀死書。這種人在亂世中其實很難生存下來,但上帝愛他,安排從小就吃盡苦頭,個性堅忍勇敢的母親來照顧他幫助他。〉



母親和父親結婚六年之間生了三女一男,四個孩子很緊密的陸續出生,單靠著父親做技工一份微薄的死薪水,在四、五十年代要養活這些孩子,母親除了勤儉、惜物,衣服從老大穿到老四;之外,就是想盡辦法增加收入,於是就在鄰近巷口的市場裡擺了一個賣糖果路邊攤,每天早出晚歸,賺取一毛兩毛的生活費。

背負著生活的重擔,再加上四個年齡相近的孩子,母親整天像陀螺似地轉不停,而忙碌中的母親,脾氣也顯得暴躁易怒。四個孩子中,排行老二的我,個性特別倔強頑劣又好勝,凡是總有自己的想法,又不會看臉色,因此也最容易與母親發生衝突,因此也常常被母親狠狠的修理著。

記憶中,我常常被母親打得躲在床亢底下,暗自飲泣,胡思亂想;幻想著自己是可憐的公主,親生母親已死,現在的母親是壞女巫變成的繼母;又想自己會不會是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可憐小養女呢?否則四個孩子中,為什麼母親單單最討厭我,對我這麼嚴厲?但我的容貌卻和母親婉如一個模子刻出來,叫我以上的幻想全部破滅。這直到我自己當了母親之後,才知道忙碌的母親脾氣總是暴躁易怒,沒有耐性的,實在是我太會作怪,才惹得母親氣急敗壞,上帝用我「活骨」的女兒佳音來化解我內心深處對母親殘存的畏懼。



父親離開福音工廠,母親的心其實是很失望的,她和父親心中都渴慕有一個兒子能接續這項未完成的使命。因此當弟弟出生時,她非常高興,盡心盡力的培育,然而小時候的我們,無法明白母親寄託在弟弟身上,是她一生的夢想、內心深厚的期許;我們只看到弟弟擁有母親全部的愛,因此嫉妒不滿、排擠爭奪、抱怨連連。在那時代的父母親很少會和子女溝通,而我們也無法體貼父母的心,以致家庭成為爭吵衝突的火戰場。而這一切都在弟弟十三歲那年然而止。弟弟在八斗子游泳淹死的事件,就像一顆威力強大的炸彈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引爆,那時,我們才知道原來親情還是親情,原來我們內心是這麼在意對方的。但已經來不及了,悔恨的眼淚再多也無法挽回弟弟寶貴的生命。

我們全家人都刻意不再提起這件傷心往事,因此我們的心也從未得著醫治,每個人用自己的方法,試著將傷痛隱藏起來。姐姐高職畢業,工作一兩年就走入家庭了;妹妹更早,十八歲就結婚了。我考上大學就住校,從此閒雲野鶴似的在校園裡飄蕩著,一顆心卻像失了魂般,到處在尋找生命的價值,活著的意義。我心靈因弟弟的死所受到的衝擊,使生命中的某部分一直「停格」在十七歲那一年。
當然這事件對我的信仰也是很嚴格的考驗,使我對從小就視為理所當然的信仰產生強烈的質疑。不知多少夜晚,我凝視著廣闊的星空,問上帝:「為什麼?」雖然知道聖經的教導是:「賞賜的是耶和華,收取的也是耶和華,耶和華的名是應當稱頌的。」但我的心還是忍不住大聲吶喊:「為什麼?為什麼祢要這麼殘忍?」


 

我就這樣在大學裡尋尋覓覓,直到畢業了才驚覺到自己的一事無成,同學中有人大二就考上普考,有的早已找到工作,有的準備研究所。唯獨我畢業即失業,不知何去何從。換了幾個工作都不如意,母親笑我:「一年換二十四個頭家,年底又回來吃尾牙。」後來,父親介紹我去台南的伊甸教會,在張進吉牧師那裡當幹事。張進吉牧師真是上帝所重用的忠僕,在他以身作則的引導帶領之下,我找著人生的方向。二年之後,我決定以教會服事為我的終身事業,於是回基隆準備投考台灣神學院。

對於我的選擇,父母親欣然舉雙手贊成。在準備期間,我常常幫母親賣路邊攤,陪她說話,談她的過去,談她對教會的想法。有時清晨早起,總見母親跪在窗前,雙手合握,為某人某事輕聲禱告著。我驀然心驚,原來自我離家後,母親就養成習慣,日日為孩子們主前代禱。我回想大學時代,離開主的那段日子,很有可能誤入歧途…‧,或遠在台南工作,都曾遇到一些困境,但最後都能逢凶化吉,那時朋友都戲稱我是「憨人有憨福」,運氣好的難以置信。原來是母親日夜為我禱告,上帝就差派天使來為我開路,使我不偏左右,而且重拾離棄信仰,再度回到上帝身邊。

回來之後,感受到母親的祥和,說起話來眼角嘴角總帶著微笑,顯示出母親內心的平安喜樂。我還是不敢碰觸那塊隱藏的痛,但見母親勤讀聖經,暗想,應該也是這樣「專心依靠,謙卑交托」,幫助了母親走出年老喪子的悲痛吧!



讀神學院時,母親開始關心我的婚姻,常在我回家時,探問是否有對象,我總是顧左右言他。那年春天,我正準備畢業考和畢業講道,突然接到母親住院的電話,我匆忙趕往台大醫院,想不透平常身體健康硬朗的母親怎會開刀。當時姐姊妹妹都和公婆同住,孩子幼小,不方便照顧。我就在醫院哩,一面陪伴著要開刀的母親,一面準備考試。開完刀的那一夜,母親輾轉反側呻吟了一整夜,我澈夜輕拍她疼痛的背部,頻頻為她輕拭額頭汗珠,突然這種「我可以照顧母親,母親需要我的照顧」的喜悅感充滿胸懷。原來生命就是在世代交替,生生不息之中,不斷地傳遞著希望未來的喜悅。

知道自己得癌症之後,母親平靜而積極地預備將要走的路,她更關心我的婚姻,唯恐我當孤鳥,無人關懷。畢業後,我受派到雙溪教會,在基隆區的傳教師會中認識莊牧師進而交往。母親非常高興,雖然訂婚時,她已虛弱得要用輪椅代步,仍然歡歡喜喜的為我籌備婚禮。那天,母親笑得很大聲,唱得也很大聲,完全不叫人看出她已是癌症末期者。

訂婚候,我仍在雙溪牧會。一個主日下午,我回到家,開門不見母親,邊喊邊進臥房,見母親在陰暗的房間,低著頭挺個突出的肚子,窩在躺椅裡。聽我呼喚,她勉強睜開浮腫的眼皮,蒼白的唇微吐出一句:「妳快要沒有媽咪了!」我心大慟,趕緊為她按摩酸痛的手腳。姐說母親徹夜喊痛,按摩仍無法止痛。於是我們商議,或許送母親進入馬偕安寧病房會讓她比較舒服吧!


婚期漸逼近,連續在醫院看顧母親好幾天後,我心中壓力越來越大,在服事中臉色微露不耐,母親敏感到,輕聲說:「對不起!患了這種病,讓你們麻煩了。」我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,趕緊向母親陪不是。

藉著藥物控制,母親神情清爽多了,就向醫生請求能在婚禮當天告假,醫生樂觀其成的答應了;母親卻又憂慮無法坐在椅子上而猶豫不知如何是好。婚禮幾天前,我的公公和嘉信來探訪,驚嚇母親枯瘦的臉黃得發亮,擔心來參加婚禮的途中會有所意外,直勸母親不要勉強。母親黯然神傷的點點頭,旋即展顏微笑道:「我像摩西站在尼波山頂,看得見迦南美地,卻進不去。」意思是:她盼望這麼多年,終於能看見女兒要結婚了,但卻又無法參加,失望無奈之情,溢於言中。

早在住院前,母親就一再對牧師說起:「若我早離世,請把我的屍體冰在冷凍庫裡,等我的女兒的婚禮結束後,再來處理。」婚禮前一天,氣溫陡然下降,母親的血壓也極降得很快,下午兩點許,就與世長辭了。等我做了母親之後,回想母親把死亡時間,選擇在我結婚的前一日,總有一種感覺:在和癌症痛苦的搏鬥中,母親強忍著一口氣,為了想要參加女兒的婚禮。最後已經知道殘弱身體不容許。她選擇放棄那口氣,以便掙脫肉體的束縛,好讓她的靈魂能以自由的來女兒的婚禮。但無論是生是死,母親連死亡時間都表達出她對女兒體貼的愛。
發表於2009/10/25 21:38 (8135閱讀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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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願當我們還擁有幸福時,能夠時時感恩惜福。

心潔 於 2010/03/12 23:52:40 留言 個人網頁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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