陪她走過

陪她走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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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/ 林潔美 牧師

昨夜又聽見母親輾轉反側,強抑著痛苦的呻吟聲,我的心絞痛著;知道腫瘤又壓得她徹夜難眠了,卻只能默默起身,摟著她消瘦的肩頭,細語安撫片刻,然後咬緊棉被角,任憑不聽使喚的淚水沾濕了整片枕頭。一生堅強不服輸的母親,當凶惡無情的癌細胞侵凌啃囓著她的骨頭時,也不得不出聲叫痛了……。



在父親眼中,母親是個連修理天線都會的女強人。的確,三十幾年前,父親的薪水區區薄薄的只有五百元,嗷嗷待哺的稚兒,眼一睜直喊餓,母親只得在附近市場裡擺個糖果攤,每天早出晚歸,風吹雨打從不停歇,鎮日忙得像轉不停的陀螺,就這樣,勤勤儉檢換來米食家具,也在醬油伴飯中把孩子們拉拔長大。

傳統民間信仰,迷信家庭中長大的母親,為了持守寶貴獲得的基督教信仰,憑著媒妁之言嫁給了窮困的傳道人,當時父親剛從中台神學院畢業,因對原住民事工有使命,志願到花蓮山地傳福音。母親無怨無悔,反倒歡歡喜喜提著皮箱,隨著父親坎坷地在山地傳道。可惜這段短暫的傳道生涯終因個性、語言、文化習俗的不服而告結束。從此父親轉入公職服務,然而母親耿介於懷,殷切盼望的就是子女中有人能繼承她這份未了的傳道心願。他原本把厚望寄託在弟弟身上,誰之弟弟十三歲就蒙主恩召,母親悲痛難癒,直到我派任為傳道人,她憂傷多皺紋的眉頭才稍稍舒展,心底洋溢著滿足的喜悅。



說起我們母女感情並非素來甜蜜,反因比此個性的相像,一樣倔強好勝而衝突不斷。三個女兒裡我最常在言行中違逆她,小時候我常在三天一大打,兩天一小打中過日子,身上經常淤青一片,因而懷疑是否非母親親生的,然而我的容貌卻與母親最神似。這種慘痛經驗直到高中,有時還會因細故被修理,這使得我對母親是又畏又懼,恨不得翅膀趕快長硬,好早日飛出去。於是考上大學,我就像逃出籠的鳥展翅高飛,一點也不戀家。

大學期間住校,甚少回家;工作期間又遠至南部;就讀神學院時,課業、教會、學校服事忙得團團轉,根本沒空暇問及家中狀況。其實母親的腸胃不好,常拉肚子是時來已久,只是她個性堅毅,強忍著痛輕易將它忽略;而我們只聽她閑閑談起,似無關緊要,也就不甚關心,以為只是普通的老毛病。等到醫生診斷嚴重要開刀時,我還驚愕摸不著頭緒。那時,姐姐和妹妹都早已各自有家庭,照顧開刀的母親自然落在尚是單身的我身上。而那時我正要繳交畢業論文,即使是畢業講道也是在醫院中完成的,生病的母親是我第一個聽眾。



記得開完刀那夜,麻醉藥退後傷口疼痛難耐,母親又累又渴,翻騰呻吟了一整夜,我徹夜輕拍她疼痛的背部,不斷為她拭去額頭因疼痛擠出來的汗珠,內心不捨的想著:「想不到向來堅毅的母親,今日竟需要我的照顧。」頭一次感覺到母親已不再年輕,她已輪到需要我的照顧了。這場病讓我們母女角色互換,心卻相連。

害怕癌細胞會擴散轉移,陪母親去門診追蹤時,一再要求醫生盡速安排CT掃描,已確知病菌是否以徹底清除。偏不巧輪到她的那天,我已安排好要去畢業旅行。由於知道作掃描時,病人會很難受,需要有人再旁安慰照應,而這次畢業旅行我又負有任務,該如何處理呢?於是懇求父親,當天一定要陪她去檢查。向來不管事的父親根本無危機意識,皺緊眉頭說:「媽媽不是說自己能去嗎?」我的心流淚了,強打起精神艱難地說:「可是,她這時候很需要你啊!」事後證明我的做法是對的,一輩子受人服事的父親,開始學習照顧生病中的髮妻了。

 

由於注射化學藥劑的後遺症之一是頭髮會脫落,母親雖在病中,還是很愛美,一再抗拒不肯注射。那時我正忙於適應牧會生活,待打電話回去時,母親說起醫生在問何以久不見我陪她去門診?這才驚覺又疏忽她一段時日了。於是再度和醫生溝通,確知化療的必要性,於是鼓勵她、安慰她,為她買了一頂漂亮的假髮,就這樣母親開始與化療結下不解之緣,每三個禮拜就要去醫院注射五天,我問醫生:「可能痊癒否?」醫生搖頭嘆息:「除非神蹟出現!」

明知死亡這條路是上帝給予是人安息勞苦的必行之路,然而陪她走過竟是如此艱辛。人的痛苦無奈就是必須眼睜睜看著至親至愛掙扎痛楚地邁向死亡,卻什麼也不能作,心中那份絞痛無奈真是情何以堪。唯一所能做的,就僅能在生活中盡量的照顧著她,在言談中用她一生所持守的信仰來勉勵她、鼓勵她;值得感謝的是,當母親在與癌細胞爭戰的時候,我們也參與也承擔了她的痛苦,病中的母親宛如家中的「小上帝」,我深切體會到,若不能好好照顧自己摯愛的母親,那有資格遑論到要照顧上帝所托付我的羊群。

〈本文發表於1990年新使者第一期〉

發表於2009/09/28 13:36 (6942閱讀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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