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…永遠的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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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/ 林潔美 牧師
母親連續生了三個女兒,好不容易才盼到了一個兒子。母親極疼愛ㄠ兒,自己勤儉刻苦節衣縮食,卻捨得給弟弟上當時最「貴族式」的幼稚園。母親極節儉,但當時的奢侈品,一瓶酸酸甜甜的「養樂多」卻是弟弟放學後固定的營養補充品,我們幾個女生總是候在門口,等著娃娃車送弟弟回來,爭著圍在他旁邊,垂涎地看著他喝下那瓶「養樂多」,搶著要拿他喝完的瓶子,因為瓶底還有他喝剩下的幾滴,這就足夠讓我們搶翻天了。
清寒的家庭中,難得有人送點什麼好吃的,偶爾母親買點什麼新鮮的,一定是弟弟先吃;有什麼好玩的玩具,當然也是弟弟玩膩了,才輪到女孩子玩。童年的我,個性火爆,凡事要求公平,最喜歡和母親爭的一句話是:「不公平!為什麼他有,我沒有;為什麼他可以,我不行……」
回想小時候,其實是頗多愁善感又心眼蠻多的。我痛恨母親明顯性別差異的對待;又擔憂備受呵護驕縱的弟弟,「在家一條龍,出外一條蟲。」將來要如何與人相處?因而處處看他不順眼,凡事與母親唱反調。記憶中的童年,「家」總像殺戮戰場,姐弟一碰面,先來段刀光劍影的口水大戰,緊接著熊熊怒火就將輕微的爭執點燃成世界大戰的導火線,一發不可收拾,四個孩子打成一團,當然是弟弟一個大戰我們三個。當然最後挨罵罰跪的,一定是我們三個女生,而帶頭作亂的我,嚴刑侍候,這令我更加倍的不滿痛恨。
生活的重擔,壓得母親常常很容易就發脾氣,然而弟弟三言兩語,幾句甜言蜜語總能很快就博得母親粲然一笑,緊鎖的眉頭稍稍紓解。母親深以弟弟在各方面優異出色的表現為榮。確實,弟弟無論是學業功課、或體能運動,樣樣都優秀,甚至也有很好的人際關係,在在都讓母親感到驕傲,面子十足。人前人後,母親掩不住的喜悅,直誇讚弟弟優秀出眾的表現。
青春期的我,偏激又敏感,凡事都要和弟弟爭鋒相對,處處想爭個輸贏,又往往想盡辦法要東施效顰,以博取母親的歡心,卻每每適得其反的激起母親的怒氣。於是對弟弟更增添妒忌不平、氣憤之心。
記得那是一個炎熱的高一暑假,我因昨晚與弟弟有番激烈衝突,一早起床後又口角對罵了幾句,心中猶懷恨而鬱悶不樂,中午暑期輔導課後,寧可餓著肚子也不肯回家,無處可去之下跑到教堂裡彈鋼琴發洩情緒。突然聽見母親和牧師在樓上講話的聲音,猛然心驚:「母親怎知我在這裡呢?」不理她,假裝不見。忽然,母親走進來,哭喪著臉,披頭散髮的走到我身邊。我陡然嚇一跳:「不會吧!中午沒回去吃飯,母親就擔憂成這樣子?」母親眼中含淚,輕輕的說:「你弟弟死了!」我猛然停住彈琴的手,驚愕疑惑的問:「什麼?」母親搖晃的身子似要跌倒,凄厲哭道:「你弟弟去八斗子游泳,淹死了!」我腦袋一片空白,不敢置信地扶著近乎歇斯底里的母親,趕緊攔車趕往出事的現場。只見弟弟雙目緊閉,清秀的口鼻塞滿了泥沙,冰冷僵硬地躺在地上。母親立刻撲上前,撫屍哀泣不已。我整個人傻愣在那裡,動彈不得,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,只盼是惡夢一場。
弟弟出殯那天,我一滴淚也不流,內心只有一團熊熊怒火;恨弟弟這麼不知珍惜自己寶貴的生命,辜負了父母傾心之愛,竟然讓白髮人送黑髮人。在等候拾骨時,母親癱瘓地縮捲在椅子裡,失神的眼好似整個人也隨著弟弟走了。我駭極母親會因此崩潰,一遍又一遍不斷彈著母親最喜歡的聖詩:「至好朋友就是耶穌」,彈到最後都不知要如何彈下去,母女相望,淚下如雨。
事後,家,就如同霪雨霏霏的基隆,冰冷陰濕。三個姊妹面對日夜哭泣的母親,不知要如何安慰。夜半難眠,相對而坐,互泣恨不得以己身替代弟弟,母親就不會那麼難過。然而無論如何,都再也挽不回活潑蹦跳的弟弟了。
母親對我尤其不諒解,總說若不是我帶他去游泳,他不會淹死;又責備是我的妒嫉恨意才害弟弟早死。我簡直無法承受這麼嚴厲的指控,又不知如何向悲憤的母親解釋。一日,母親又因細故厲聲怒責我,我憤極,忍不住拿起桌上一把鋒利的剪刀,就要往自己身上戳,大聲怒吼道:「從小妳就只愛弟弟,不愛我!既然妳認為是我害死他,妳這麼恨我,我就用這條命來賠他!」母親嚇白了臉,立時奪回剪刀,哭著攬著我說:「對不起!我以後不再說這種話!」此後,母親果真不再提起弟弟的事,全家都刻意避免去談,弟弟所有的東西都丟掉,一件不留,好像這個家根本不曾有過他的存在。
然而這個陰影一直籠罩在家裡每一個人的心底,沒有人忘得了。我一考上大學,迫不急待搬去住校;姐姐和妹妹不到二十就各自結婚嫁人,似乎大家都不願意待在低氣壓的家中。大學畢業、就業、再讀神學院,一晃十幾年過去了,我原先爭強好勝的鬥志早隨著弟弟的死而消散了。想想,爭什麼?又有什麼好爭的呢?早知道這個弟弟在世間只有短短十三年的時間,豈不把最好的都拿給他?那種沒照顧好弟弟的悔恨,深深埋藏在我們姊妹的內心,直到信仰成為我們真實的支柱之後,這股自怨自恨的痛悔才逐漸轉化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,移轉到關心愛護周遭孩童身上。
而,和母親之間的心結,也直到母親因癌症開刀住院,看到一向精明堅毅的母親,也有其軟弱需要我扶持之時,才豁然開解。回想十多年來,不知父母親是如何走過年老喪子的椎心之痛?當初我們都不敢面對現實,避之唯恐不急的把這個未經包紮的淌血傷口,強塞在心靈的黑暗角落,以為不處理,它就會自動癒合,誰知它依然啃噬著每一個家人的心靈,造成一家人無可彌補的傷害。
〈本文發表於1992年五月出版女宣〉
後記:
1998年,帶著仁愛教會青少年到雙溪參加造就會,當時邀請的一位外國講員是有說預言恩賜。聚會即將結束,全部的年輕人圍成圓圈讓講員一個一個按手禱告。那位外國牧師為所有的年輕人做完禱告後,看著我,叫我進前,他要為我禱告,眾目睽睽,我也不好推辭,就挺著大肚子〈當時懷著福音〉走上前。那牧師一按著我的頭,就通過翻譯說:「耶穌說:『復活在我,生命也在我!信我的人,雖然死了,也必復活。』妳不要再為妳弟弟的事憤憤不平的埋怨上帝了,他已經在上帝那裡了。妳不需要再擔心悔恨了。」
我一聽,斗大的眼淚就像鬆開的水龍頭,潸然流個不停,那個心中永遠的痛,那個一直壓縮在心頭的巨石,赫然間被挪開了。直到那時,我才知道,我的靈其實一直是受綑綁的,我是在埋怨上帝,為什麼讓我的家庭遇到這種傷害;我是不肯原諒自己,為什麼對弟弟那麼殘忍。我無法原諒上帝,更無法原諒自己,這讓我的心靈處在極度恐懼不安當中,我很怕失去,更害怕得著後的失去,於是,不曉得自己要的是什麼,我不敢去追求,覺得不配得,也不敢活出真正的自己。這個靈裡的破口,這個原本以為永遠無法痊癒的傷口,直到那天才徹底經歷到被主的愛摸著、醫治的喜樂;直到那天,屬靈的生命才開始成長;那時我已經當傳道人十年了。